当父亲把最后一袋碾晒好的高粱整齐垛上粮仓顶部时,我的心终于踏实下来。
天已渐冷,若迟一两天,突遇降温或初雪,穗子就免不了被冻死在枝头。他硬是把收割的时限挨到了最后一刻,好让他的高粱享尽土地的全部滋养。
父亲喜欢贴着极限决策和行动,他大概享受这种在边缘行走的快感。在我的记忆里,他思维敏锐,行动迅捷,盘算好做什么,二话不说就行动,也绝不跟家里人商量讨论。
这次种高粱也一样,母亲和我起初毫不知情。今年年初,我曾带他去临安九狮村闲逛,家家户户酿酒,父亲走走看看,暗自动了心。清明前后,说回去转转,一直也没吐一个要种高粱的字。“五一”我旅行回来,母亲说,你爸在村里已盖好新房,要种高粱。
我得知消息两天后,房子结顶。燕子住进来了,呢喃着,盈盈地飞。父亲感到欢快,发视频给我们,我和母亲看了听了,心里也觉得一阵快慰。父亲一天都没休息,踏进了地里,抓紧种高粱。我自然是心疼他累,但也帮不上他什么忙。何况,我心里生着他的气——他想什么做什么从来不跟家里说。他盖房子花了不少钱,母亲一生勤劳节俭,元旦开始一天没停包饺子挣小时工钱,工资到手,不隔夜就转给父亲,这更让我心疼。
九月初,我去蒙古国,草原上牧民随心所欲的舒展生活带给我独特的生命感受,我想到了父亲。回来后,我去看他的高粱地。我家房子才刚结顶,我没法回“家”。姨父高兴地跑着把我爸去外面找回来,留我去他家吃饭。
隔日一早,我跟着父亲去看他的高粱地,穿过田间地埂和山头无名小路时,父亲说哪一年哪个位置有匹野马,哪一年哪个位置有过蛇盘兔,哪棵树上天天喜鹊落得最多。我一路默默听着。高粱穗子整齐划一排布着,连高低都是一样的,我便知道父亲如何用心了。常种地的人不这么种高粱。他是在用木匠或焊工的手法种他的高粱,秋天的暖阳洒在高粱穗上,大地上闪动起许多光点。
父亲不会使唤毛驴、骡子或马,那是祖父才有的本事。他使用在网上花两万元买的犁地机加三千元的三轮车种地。我问他,万一没有收成,怕不怕别人笑话你。他说,没事。
我把我拉杆箱里的所有衣物都给他留下,他去院子里摘了新鲜的西红柿、豆角和玉米,还有不知道谁悄无声息堆在院子门口的南瓜、大葱、马铃薯。我装了满满一箱子,赶在上海台风来临的前一天到家了。
我一直惦念着地里红了一半的高粱,怕一场霜雪落下来,好在天气一直晴好着,父亲的高粱全红了,红透了,红肥了。我暗自佩服起他的耐心和沉着,他做成了好极致的一件事。我心里也早就通透了,就算霜雪把他的高粱盖了、冻了,颗粒无收,我也觉得父亲这一年很了不起。
秋收那天,全村21户人家都来了,村庄多年没有聚在一起做过农事了。大伙都来帮父亲收割他的高粱,把一件原本辛苦而朴实的农事烘托成喜庆的乐事。我让父亲把扬场的照片发给我看看,我看到连枷甩在空中飞,看到木锨把穗壳扬在天上,他的镜头都是这样朝上45度照着,我猜他一定也在歪着头笑着。
高粱晚熟了,高粱丰收了。我想我也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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